当年东极岛救人的渔民中,仅有一名94岁的林阿根在世。林阿根13岁时,父亲出海再也没能回来。他15岁那年看到了落水的英国人,立刻奋不顾身地前去救人。而其他更多的渔民只是觉得,“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”。
记录这个故事,不仅是反战的意义,更是生命本身的意义。
作者:木刃
编辑:蓝二
版式:王威
里斯本丸是什么?
2014年,韩寒在东极岛拍摄自己的处女作《后会无期》时,制片人方励从渔民口中听到了一个关于“里斯本丸”的故事:二战期间,一艘满载了1816名英国战俘的日本货船,在东极岛附近中了鱼雷。面对日军的扫射与大海的吞噬,25小时的生死存亡后,384名英俘被中国渔民救起,828名英俘则跟着沉船深海长眠。
东极岛附近竟然发生过这样震撼人心的故事,却鲜被世人所知。方励决定找到这艘船,打捞关于它的故事。
这一捞,就是十年。
2024年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上映,豆瓣开分9.2分,当下涨至9.3分,成为本年度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。带着“什么是里斯本丸”这个疑惑入场的观众,随着影片的节奏,逐步了解了这段沉没的过往。明明是纪录片,却在影片的尾声处戳出了不少观众的啜泣声。
作为《苹果》《盲井》《百鸟朝凤》等片的制片人,方励懂得怎么样去讲好一个故事,而不是一味用文献资料枯燥铺陈。这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纪录片,而是有意通过视角的转换,用认真、专业的态度,在真实客观的历史缀入了创作者投射的情感与价值表达。
方励在一则访谈中说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讲述的不是历史,而是人——去掉政治立场,去掉道德评判,去呈现人的遭遇、人的命运,去讨论在大的战争中,每个渺小的个体如何一边被裹挟,一边紧紧抓住亲情、抓住爱情,抓住松开手真的就会生死两别的战友。
人的故事比战争本身更值得讲述。这正是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真正的动人所在。
它的故事:
纪录片的核心不是历史,而是人
“本故事完全基于事实”。
影片开头的这行字,奠定了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纪录片的真实底色,也造就了拍摄难度。
在电影人身份之前,方励先是一名海洋技术专家。于是在他的构思里,想拍出里斯本丸的故事,首先得找到它——尽管70多年来,没人知晓它的踪迹。
这是一项考验技术、耐心,以及金钱的庞大项目。2016年,方励带领工业团队用先进的声呐探测技术,在沉船海域开始逐步定位里斯本丸的位置。终于,几千吨钢铁在海底出现了反馈信号。通过声呐生成的三维影像,里斯本丸真的被找到了。这一幕,也成了影片开篇的故事。
这时问题来了,方励为什么要这么做?
电影如实呈现了一些画面:方励在街头大量群访,询问路人是否知道里斯本丸。那一刻,路人说出了与观众一样的答案“不知道”。其中两个小女孩用稚嫩天真的声音说:“你为什么要关注一艘船?”
这种处理体现了影片的创作思路——打乱时间线,用悬疑揭秘的方式降低门槛,带着毫无相关知识储备的观众轻松入局,让观众时刻保持同频。
对观众观感的看重,让叙事结构成了全片最大的关键。里斯本丸为什么沉没,当年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这些本可以用历史材料串起、如上课般直接讲述的背景,被交还于事件的当事人以及后辈亲自解答。通过大量详实的史料与实地走访,英国、加拿大、美国、日本……方励找到了沉船事件里不同立场不同境遇的人,让这些拜访与交谈,成了本片的故事主要篇幅。
首先要找到的是受害者。
2018年,方励远赴英国,见到了98岁的丹尼斯·莫利,里斯本丸战俘幸存者之一。即便是老兵的女儿,都不知晓自己的父亲经历了怎样的梦魇。
看着年岁近百的老兵,方励心中传递出了一道紧急信号:如果错过了这些老人的影像,历史就真的消失了,他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地追赶时间。
方励在英国各大报纸上打广告,找寻与里斯本丸相关的人。三份报纸,平均一版的费用约为2万英镑(约18.6万人民币),如此昂贵的广告,方励甚至打了两个月。惊喜的是,这种宣传真的找到了另一个生活在加拿大的老兵威廉·班尼菲尔德,以及380多位幸存者的后辈。这些,都成了这部纪录片重要的讲述者。
于是,碎片得到了拼凑。1941年的那场战争,以一种更为贴近的方式得到了展现:日本突袭香港,与驻港的英国盟军交战,1816名英国军人就此成为战俘被关押进了里斯本丸,被送往日本。1942年10月2日,一发来自美国的鱼雷击中里斯本丸,悲剧上演。
剧情发展到这里,影片的视角很自然地对准了下一个群体:加害者。
画面切换到了东京,方励面对日本军事史学会长,探讨里斯本丸中弹后,日军为什么不紧急救援,而是用木板与帆布封锁船舱,堵住了战俘们的求生之路。方励甚至通过私家侦探,找到了当时下令封锁船舱的船长,经田茂的后人。
与路人一样,加害者的后裔们也并不知晓自己上辈人这一段隐秘的过往。得知那段残酷史实后,日本后辈尝试做出了尴尬且理性的回应——电影不加评判,也并不带刻意导向地呈现而出。
美国也难辞其咎,尽管发射鱼雷时,是日军有错在先:里斯本丸没有按照国际法惯例,悬挂旗帜或是标志,美国并不知情这艘货船其实运送着英国战俘,从而做出了误判。
方励成功找到了当年发射鱼雷的美军人士的女儿。女儿客观地认为,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只是顺利完成了一项战争任务,但这份客观没能消解这位老兵余生的悔恨。这恰恰是电影真正想要探讨的深层。
最后,镜头对准了拯救者。
当里斯本丸沉没,日军开始屠杀有幸逃出、漂浮在海面的英国战俘时,东极岛附近的渔民们发现了那些落水的身影。200多名中国渔民自发的营救,不仅救起了384名战俘,也迫使日军停止了屠杀——罪恶有了目击者,国际舆论的压力掐灭了枪火。
“那些中国渔民所救的人,远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。”
三个视角,用真实的人物串起了这个被遗忘的故事。观众跟着战俘的后人一同出发,先是迷茫好奇,随即被故事戳痛。一位老人看着方励展示的沉船位置,喃喃自语道,自己的父亲可能仍葬在那里。于是到了电影尾声,2019年,后人们来到东极岛,来到沉船海域,向逝去的父辈们告别。
自此,整部纪录片成了一场三幕剧,有了完整流畅的起承转合。
这并不是传统纪录片的表现方式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完成了一种“对得起历史,也对得起观众”的可贵尝试——只有观众沉浸共情了,这个故事才有传下去的生命力。而让历史被看见,才是方励的创作初心。
它的倾向:
比反战更贴近的,是人对生命的共情
作为影视作品,纪录片终究会存在一些来自作者的创作性,与真实性产生一定程度的对撞。方励在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中很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去掉情节的戏剧化,因此全片并没有特别丰富的镜头语言设计,只在一些没办法如实呈现的场景使用了动画效果,从而完成整个沉船事件的全貌。
但整部纪录片的体验感却并没有因为这份对真实的强调而削弱,因为主创在这场罹难中选择了一个更好的切角,在宏大历史下进行了微观书写,让镜头追踪每一个具体的人,而不是带着政治与道德立场犀利叩问。让每个观众都能突破地域、时间、境遇,身临其境地感知极端困境下的人性挣扎与灵魂闪光。
人的故事,人的情感,让《里斯本丸沉没》在客观中有了一份更细腻、能触达到更多人心底的力量。最突出的情感是痛苦。这几乎是所有关于战争的影片中最庞大的底色。毕竟,一旦踏上战场,就面临着与家人、爱人生死两隔的命运。
等不到父亲回家的女儿,靠着“爸爸就在下一趟火车”的谎言活着,一次次前往火车站等候,直到年过八旬依然抱着儿时父亲送的洋娃娃。
一名士兵写信告诉家人,自己在香港爱上了一位中国姑娘,“她是如此美好,我一定要在圣诞节前娶她”。后来,香港在圣诞期间陷落,士兵没能带着新娘回来。
有士兵知道自己可能有去无回,给年仅五岁的弟弟写信,希望他能好好照顾母亲。直到弟弟长大,才知道这是哥哥的遗书……
亲人后代的回忆,让这份痛苦如此具象。更令人缄默的,是那句“活下来的人并没有真正活着,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”。
即便是成功回乡的幸存者,大多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,余生都活在梦魇中:吃饭时下意识躲到桌子底下,在睡梦中呢喃着“hai”(日语“是”),听到别人说“饿死了”便勃然大怒……这些文艺作品很难刻画出的细节,真实到触目惊心。
这份痛苦也无差别地席卷到了彼时在场的所有人。
按下鱼雷发射按钮的美国鲈鱼号机械师,在规则上没有做错任何事情。但当得知那条船上是英国战俘后,他寝食难安,多年后与一位幸存的英国士兵重逢,几近瘫软着抱着对方哭泣,不断说着对不起。
里斯本丸的船长,日本人经田茂曾在军事法庭上自辩,虐杀战俘不道德,但他不得不服从军方的命令,个体被集体所精神控制,是战争中每个人的无可奈何。服刑几年后,经田茂回到家中,拒绝出门,一天抽五十多根烟,很多时候叼着烟就睡着了,最后因肺癌去世。
他们都困在了那一天。
剥离政治标签,回归到人的身份。面对不同立场的痛苦,方励并没有刻意在电影中进行评判,而是如实地展现个体在大齿轮里卡住的困境。
面对历史,或许会有人疑惑:中国渔民在整个事件中是什么立场,他们为什么要救英国人?电影里有个细节给出了解答。当年东极岛救人的渔民中,仅有一名94岁的林阿根在世。林阿根13岁时,父亲出海再也没能回来。他15岁那年看到了落水的英国人,立刻奋不顾身地前去救人。而其他更多的渔民只是觉得,“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”。
看到这里,隐藏在客观克制之下的创作者倾向已然呼之欲出:记录这个故事,不仅是反战的意义,更是生命本身的意义。到底什么是历史,是所有人,每一个渺小的人,共同组成了历史。让这段历史重现,是无关民族、无关国界,人类共通的意义。
为了拍摄这部电影,这10年来,方励他变卖三套房产,欠债3000万,一边租房一边全球寻找素材,成为了一名赶时间的人。他的抢救是及时的,电影出镜讲述的三位九旬老人,在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上映时均已离世。
尽管天人两隔,但那些故事留了下来,一同留下的是一种人类层面的爱与坚守。镜头中,那名近百的老人表示自己并不执着于那些黑暗的时刻,“我不活在过去,我活在未来”。
这句话,或许就是电影最大的一处点睛。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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